《47路巴士》为何是西班牙的“药神”? -

来源:人气:597更新:2025-07-10 12:51:28

2023年2月,西班牙电影《47路巴士》在西班牙电影界最具分量的戈雅奖上斩获第39届全部提名,并最终赢得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5项大奖。通过上海国际电影节"世界万象"展映单元,我有幸二刷这部西班牙年度票房冠军作品,直观而强烈的第一印象是,它可被视为西班牙本土版的《我不是药神》。相较于文牧野导演的处女作,这部由马塞尔·巴雷纳担任导演兼编剧的影片展现出更成熟的叙事格局与更丰富的社会层次。作为深耕社会议题题材的导演,巴雷纳此次创作的加泰罗尼亚语电影,不仅以真实事件为蓝本,更成为40多年来西班牙影史中最畅销的本土语言影片。

巴塞罗那郊区曾是移民聚居区,长期被忽视的边缘地带存在着严重的基础设施缺失,甚至断水断电。居民出行只能依赖蜿蜒的山路徒步,而市政厅却以种种借口推诿,拒绝增设公共交通线路。47路公交司机曼诺洛·比塔尔在忍无可忍之下,选择以自身行动撬动社区改变的可能。从海外引进视角看,尽管西班牙语电影在国内院线较少见,但该片对制度性歧视、社会公平议题及历史创伤的深刻描绘,仍能引发中国观众的共鸣;其制作水准之高,更令人对院线发行的市场表现充满信心。相较于近年来国产现实题材电影趋于表面化的表达,《47路巴士》以20世纪西班牙历史为经线,编织出更具纵深感的社会图景。正如片首女声旁白所揭示的,这个故事既是个人家庭命运的缩影,更是整个社区、城市乃至国家历史的见证。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安达卢西亚和埃斯特雷马杜拉地区的难民为逃离战后饥荒与地主压迫,大量迁徙至巴塞罗那、巴斯克、马德里等工业城市,其中东北郊的男爵塔成为重要的聚居地。这些移民在市郊购置土地,以水泥木板搭建简陋居所,开创了独特的生存方式。

影片开篇即展现曼诺洛与妻子在巴塞罗那移民聚集的男爵塔社区艰难求生的场景。清晨的强拆行动由军政府警察骑马执行,法律明确规定新建棚屋必须在破晓前完成屋顶建设,否则将被强制拆除。导演通过两个关键镜头强化了这种压迫感:首先是警官奥尔特加从容的侧脸特写,与移民们争分夺秒的建造动作形成鲜明对比,暗示执法节奏始终由统治者掌控;其次是警察下令停工时,移民群体立即放下工具退至一旁,而仍在施工的曼诺洛却被单独叫出询问。这场对话中,奥尔特加用"比你是!"三个字回应曼诺洛关于口音的质疑,这句充满讽刺意味的台词精准体现了姜文所强调的电影语言特质——不直接说理却让反驳无从展开,毕竟对方尚未完工,而执法者已身着制服。随后,奥尔特加以"维护法律"为由摧毁了未完成的棚屋,迫使曼诺洛意识到:单打独斗无法在黎明前完成建造,唯有集体协作每晚完成一户,才能确保所有人的生存空间。

在影片中段,当奥尔特加再度造访曼诺洛家时,他特意指着屋顶说道:"这确实是个屋顶。"这一看似简单的陈述,实则暗含对移民生存状态的残酷审视。尽管获得了立足之地,移民群体与巴塞罗那的融合仍充满障碍。一个极具象征意味的细节是:曼诺洛叼着烟斗站在公交站牌等车,身后却挂着克鲁伊夫的海报——这位上世纪70年代末巴萨的标志性人物,曾是城市最耀眼的文化符号。而在公交车上,面对律师提及巴萨赛事的话题,曼诺洛冷淡地回应:"我是梅里达的球迷。"这种以足球队属划分身份的细节,深刻揭示了移民群体与本土文化的隔阂,以及他们对城市归属感的复杂情感。

在《47路巴士》中,霉斑三次现身。初次登场时,曼诺洛用家庭合照将其遮掩;随后蔓延至墙壁,最终渗透出相框。这持续恶化的霉斑既象征着现实困境的无孔不入,也暗喻被拖延的矛盾终将爆发。尽管男爵塔已成为巴塞罗那的滞留区,但管理者却放任其自生自灭。这里长期处于被遗忘的境地,交通依赖步行,沟通仰仗呼喊,安全依靠犬类,挖掘全凭双手,甚至断水断电成为日常,翻山越岭则成了居民出行的必修课。

电影后段,当曼诺洛向巴士公司工会主席申请开通线路时,他指着巴塞罗那地图空白处强调:"男爵塔是这座城市的社区,但地图上找不到。"1978年,身为47路公交车司机的曼诺洛·比塔尔采取极端行动,劫持工作班车驶向男爵塔,用切实的行动证明公共交通可以上山。他的个人抗争不仅促使男爵塔最终设立站点,更带动周边郊区被纳入交通网络,重塑了城市格局。

影片还原了这位社区英雄的变革历程。当曼诺洛通过正规渠道申诉困难、申请线路时,却遭遇公职人员的推诿与忽视。诸如棚屋街道狭窄导致车辆无法进入、道路未修缮存在安全隐患、偏远区域站点运营不经济、非选举期无人关注等理由,成为阻碍改变的障碍。对居住城区的人来说,他们既不了解男爵塔的地理位置,也无法想象这种区域的吸引力,因此设立公交站点显得多余。然而对"五环外"的居民而言,答案再清晰不过——白天他们跋涉下山为城市工作,夜晚再艰难返回家园,正如影片台词所言:"谁会想去那里,是那些每天从山上下来的人。"

曼诺洛在47路工作了二十年,期间始终以隐忍的姿态面对生活的困境。推动主角内心转变的核心契机,源于挚友菲利平的意外离世。这位小卖部老板因山脚下深陷的坑洞引发的火灾而丧生,邻里们奋力救火却遭遇水龙头频发故障,消防车亦因地形不熟被困于坑中,最终未能挽救菲利平的性命。这场悲剧令曼诺洛深受触动——早年他建房缺钱时,正是菲利平默默买来水泥助他一臂之力。

菲利平是男爵塔社区中少有的知识分子,其形象虽未被着重刻画,却处处彰显着独特的气质。他能精准辨识不同方言,习惯组织居民召开讨论会,勇于在市政厅外墙进行艺术抗议,更以投影仪定期为街坊播放露天电影。尽管市区影院放映的是好莱坞大片,他却执着地选择放映老电影,这种理想主义的坚持与现实生活的碰撞,恰似飞蛾扑火般的徒劳。

影片首次展现曼诺洛进城场景时,便通过菲利平与卡车司机因坑洞争执的细节,暗示了两人命运的关联。司机用加泰罗尼亚语咒骂,菲利平却自信表示自己听得懂,这场看似微小的冲突折射出知识阶层与普通市民间的隔阂。尽管口头较量中未落败,司机仍当场罢工,而菲利平不得不独自完成水泥搬运。这种无奈的处境,与曼诺洛步入巴塞罗那繁华街区时留下的菲利平背影形成呼应。

在涂鸦抗议之后,菲利平宣称要让巴塞罗那见证男爵塔的光辉,试图以自身光芒照亮前路,却随即遭遇意外的火焰。类似的反高潮叙事在影片中反复出现,既呈现出非凡的戏剧张力,又在摒弃煽情套路的同时强化了现实感。例如当曼诺洛与女儿私语时,刚说出"你可以离开你出生的土地,但那片土地永远在你心中"的箴言,便被邻居打断,后者提醒他菲利平正在涂鸦。又如他在议会厅酝酿已久的演讲"尊严是水、电、交通、邮局、医保和公共教育"尚未展开,便因议员们的进入而退却,甚至被一位年迈议员要求倒水。而片尾警察当众带走曼诺洛的场景,则撕裂了此前山呼海啸的群众声浪,转瞬凝固成沉默的集体。这种处理堪称深刻:当民众历经长期压迫,其反抗意志早已被现实磨蚀。代代相传的绝望让他们对"为众人抱薪者"的牺牲既理解又无奈,正如《五人墓碑记》所揭示的,理想的火焰终将熄灭在现实的寒风中。

影片《47路巴士》中融入了丰富的纪录片片段,其中一段核心台词揭示了深刻的历史隐喻。父亲告诫女儿避免无谓牺牲时说:"你不知道他们怎么对待我们这些人。"而女儿回应的"我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是什么"则展现出强烈的思辨力量。这种后现代困境的探讨,实则指向前现代时代的根源。要解读乔安娜的质疑,需追溯曼诺洛引用的佛朗哥名言——"你要么是长枪党,要么就不是。"面对这位虚伪且言辞缜密却缺乏实际作为的职业政客,曼诺洛的引用堪称精妙。它既解构了前右翼政府官员的空洞修辞,又暗指西班牙民主转型的虚伪性。正如罗马非一日建成,国家转型必然伴随着历史遗留问题与阵痛,尤其当权力交接仍由旧势力主导时。纵观世界现代史,弗朗哥始终是一个充满争议的复杂历史人物。

作为前西班牙国家元首,他曾在德、意、英、美等国间周旋,使西班牙在二战中得以幸免;作为掌握军队的法西斯领导人,他在内战期间终结了西班牙的共和理想;作为长枪党领袖,他于战后构建了威权统治体系,钳制了所有反对声音。然而在暮年时期,他却主动扶持年轻君主胡安·卡洛斯,引导其接受民主理念,并将政权平稳过渡至王室。有观点认为,佛朗哥在任内扮演了西班牙的“监护人”角色,堪称君主立宪制的奠基者;也有观点指出,相较于未经历威权统治的欧洲国家,西班牙民主化进程中的诸多社会难题,根源在于政治传统中的路径依赖——佛朗哥长期执政遗留的政治腐败、官僚作风与贫富差距,构成了阻碍社会转型的负面遗产。电影中的人物命运则深刻体现了这种历史遗产的吞噬性,与年轻一代轻装上阵的处境不同,他们是被威权阴影笼罩的一代,承受着屈辱却逐渐培养出坚韧品格。片中一幕女儿乔安娜抱怨房屋位置偏远时,观众初看或许觉得她不识大体,但细想之下,这恰恰折射出她年幼时未能理解父辈白手起家的不易,也未曾见证移民群体面对右翼势力时的危险处境。主人公固执留守生存条件艰难的男爵塔,除了因这里是他们亲手缔造的家园,更源于难以愈合的历史创伤:他们曾因身份原因被迫离开故土,若继续妥协,仿佛将陷入永无止境的被侮辱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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